袁隆平:稻田的路

澎湃新闻记者 葛明宁 实习生 王晴 吴谞 陈雨璐 任弯湾

【编者按】

袁隆平:稻田的路

今天,是袁隆平[袁隆平,1930年9月1日出生于北京,汉族,江西省九江市德安县人,无*派人士,现居湖南长沙。]91岁的生日。

1930年9月7日,他出生于抗战前夕的北京,童年跟随父母辗转天津、江西、湖北、重庆等地,在国家的动荡中长大成年。

他深刻记得那些荒年里的饿殍,倒在学校门前。多年后,袁隆平向年轻人回忆起这一幕,说不让人饿肚子是学农的人的责任。

这是他毕生追赶的目标,他有温饱年代的忧患,暮年时间不足的紧迫。

2021年5月22日,他走完这一生。今天,我们刊发报道,纪念这位在稻田里寻路,奋力奔跑的科学家。

袁隆平喜欢到试验田去。

他站在海南田间的路上,手背在身后,与学生们谈:灌溉怎么样?肥料施到哪个阶段,施得少,施得多?

乡间刮着猎猎的风。这块田他已经耕种50年,四周群山环抱,周边的土路近十年才浇成水泥,而他慢慢地变老了。田里种的新品种,全是他当年试种品种的“儿孙”,一代一代地结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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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4月12日,袁隆平在三亚研究水稻[水稻是草本稻属的一种,也是稻属中作为粮食的最主要最悠久的一种。]。人民视觉 IC

与学生们聊够,他会回到自己的房间,有他的**椅、一只捡来的流浪猫,和一张世界地图——他可以准确地背出图中哪些地区种植水稻、面积如何、光照如何、雨水如何。这时候,如果有客人来拜访他,他一定会陪对方到田里去,再看一次。

年复一年,他愿意在田里做琐碎工作。可是,他也会忍不住地想,未来的人也许不食用稻米——

“阳光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他对来访的记者说,“水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未来的机器也许可以模拟光合作用,生产出无穷无尽的葡萄糖,造出各种食物,让世上再无饥饿,让人摆脱土地,万物自由生长。

这条通向“未来”的路状如“科幻”,无比渺茫,但是,他乐于想象。

农场里的年轻人

1970年冬天,罗孝和在湖南农学院[山东农业大学农学院是山东农业大学的主要科系。]教研室里第一次见到来拜访老专家的袁隆平。

那时袁隆平40岁,很瘦,很有名,但不是什么好名声——因为一个关于水稻的“狂想”。这想法让他在遥远的北京得到认可,在“文革”动乱中保护了他,上级要求各地农业研究机构都配合他,为此,各地做了上万次试验——密密麻麻的水稻方阵,在科研单位的后院里,静默而缓慢地生长,等待抽穗的那一天,像士兵一样抽出武器。

早稻抽穗的时间是6月,晚稻在9月。全失败了,抽穗的水稻开出鲜黄色的一团团颖花。都是平庸而无价值的普通水稻。田里的那股“杀气”几乎瞬间升起,又散去。

袁隆平想培养的是,一种不开花的水稻,用于大规模地人工杂交[杂交(hybridization;cross;crossing)定义:两条单链DNA或RNA的碱基配对。]

他自己下田,一株一株地翻找。那种感觉很是苦闷,他后来在自述中说,最初:“早上吃了早饭就去下田,带个水壶,两个馒头;中午不回来,一直到下午4点才回来。上面太阳晒,很热;下面踩在冷水里,很凉。……”他因此患上了肠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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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底,三亚南红农场。文中除特别标注外,均为澎湃新闻记者葛明宁图

“日复一日,没有收获。”但他又总是乐观地期待明天,“ 尽管几率为三万分之一、五万分之一,但它还是会有的”。

试验做到第三年,还是没有进展。很多地区下马了他的项目,有人管他叫“科技骗子”。

那时,他在《科学通讯》发过英文论文;**科委、中科院都支持他,为了他给各处发函;同时,他只是个没留过洋的中专教师,身边的助手,是中专学校在当地收的两个 “小年轻”的学生。

袁隆平乘着火车四处求教,想调整自己的试验思路。老专家们善意地提醒他,水稻之间杂交的成功率非常低。

而袁隆平重复了那个基础理论:杂种间的优势。亲缘关系越远,杂交优势越明显,不单农作物如此,生物界能看到的例子还有,驴子和马、旱鸭与水鸭……

那么,又怎么实现呢?罗孝和回忆,1970年的袁隆平,也不完全知道,他总是先眺望到很远的远景,再开始找路。

和袁隆平的见面后,罗孝和决定下海南。他向农学院办公室打了招呼,买了一张火车票,晃晃悠悠一个星期才到。

罗孝和出生于1937年,高考“前几名考进农学院”,后来被送去北京农业大学读育种,再回湖南教本科生。

他说自己口笨,画图手艺也差,被学校调去维护仪器,有时带学生下田栽培小麦,袁隆平来的时候,他正感到非常无聊。

在三亚南红农场,远道而来的罗孝和让袁隆平很兴奋,“终于来一个有点经验的人了”。

那时,农场周围都是水沟,沟里有老鼠,会蹿出来吃稻子。他们就在田埂上铺几层草,睡在上面。后来,向当地的黎族人借了几间空的茅草屋,砍一些杂树搭了床架,挂上蚊帐,算是有了遮风避雨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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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底,南红农场的宿舍。

条件艰苦,但袁隆平他们会找到乐子。据袁隆平团队的另一成员黎垣庆[黎垣庆 男,1937年6月生,广东新会市人。]回忆,海南基地陆续调来安江农校、湖南农科院、湖南农学院和湖南师范学院的人。

这些人自己上山砍柴、生火做饭。闲来一起下棋,在附近的河里游泳。袁隆平与罗孝和下棋,不肯服输,“有时候悔棋……”罗孝和笑着说,那也不让他悔。

一度,他们被安排睡在农场附近的大厅里,就在层层叠叠的蚊帐和睡觉的人中间,袁隆平和同事打着手电筒下棋到深夜。

在黎垣庆的回忆里,袁隆平总是那么爱玩儿。后来在湖南,到了傍晚,老是听见他在楼下喊:“打麻将啊!打麻将啊!”——是不赌钱的麻将,但输了要钻桌子。袁老不时地出现在他们脚边。

而在海南,过年喝酒,罗孝和总是老老实实地喝,醉倒在桌下。

他们都在等试验田里的水稻长出来,发芽、长高,直到抽穗那天,田里都是绿色。不要再开花了。

没什么人听过袁隆平表达他的忧虑,他好像永远高高兴兴,逗人玩,给所有人起绰号。他只在一些别的事上显露脾气。比如,他做饭,黎垣庆生火,炉里冒出的黑烟熏了他一脸。他从此开了黎垣庆几十年的玩笑:“‘黎老总’不会生火呀!”

海南的冬天是其他地区的春秋季,冬天快要结束了,搞农业的人总数算着时日,抽穗这一天又快来了。

那株“野败”

还是不成。

1971年春天,罗孝和在袁隆平的试验田里看到狼藉的场景——田里一片星星点点的黄色,嘲讽一般,仿佛战败溃逃的残兵。

50年后,他向记者解释,这些不育的水稻都是受细胞核内的基因控制,持久不了,杂交一代就性状分离;当时就有人指出了这一点,他们知道,也认同。

事后来看,试验结果“要等到第三代杂交水稻才有用”。

这块巨大的山石看上去一点也挪不动,但是,他们还打算整顿**,再试验一季;如果失败,也许还有一季……

试验田虽谈不上“一望无际”,但站在远处的人,也成了一个很小的点。

罗孝和看着袁老师和“小年轻”们一起给乱七八糟的水稻田手工授粉,他们半蹲下来,小心翼翼地一株株做,怎么也弄不完。

他们尝试过一些更简单粗暴的授粉办法,比如,在试验田上蒙一层塑料薄膜,让花粉飞不出去。

丝毫不成功。水稻的花粉很娇贵,薄膜稍微提高了温度,它们全被烧死了。

为了加快试验速度,袁隆平的团队每年做三季试验。之前,干脆在旅途中把水稻种子绑在身上,这样到了目的地,能发芽得快一些。

水稻只在温度合适的时候交配,烈日不适宜做试验。所以,袁隆平通常会在下午给试验田附近驻扎的各地科研人员上课。

三亚市南红农场当时的技术员冯克珊[本词条尚需完善,如需帮助请参见:互动百科:词条标准-fengkeshan
]
回忆,那时的袁隆平不急于讲自己的试验进展,更不辩白什么。

他会细致地在黑板上画一个细胞里里外外的样子,从“细胞学、基因、细胞核、细胞质、生物如何进化……”山迢水远地,一步一步推导出三系杂交水稻理论。

下课了。他独自走去教室外面,去抽卷烟。

当时袁隆平的工资是70元,不算低。但是,要养妻子、母亲、岳母、三个儿子,他们都在湖南怀化乡下。他买不起烟,总是托经常出差的黎垣庆在当地买点烟叶,自己切成丝、卷成一卷。

他的烟瘾持续到了晚年。黎垣庆回忆,袁老的麻将桌边上都放着香烟,让人随便拿;他感慨,袁老终于抽得起中华牌了。

冯克珊是一个安静的好学生。那时他不知道,袁老师刚在湖南省第二节农业科学技术大会上,向众人道过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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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冯克珊。

这场活动如今只留下一张照片,是1970年夏天,袁隆平课题的报告贴在展板的正中位置——“水稻雄性不育试验情况介绍”——还在进行中,没有大的突破。而展板前人头攒动。

袁隆平后来回忆,湖南有关领导破例请他到**台上坐,请他谈情况。他说,对不起大家的期待。他站起来给听众一再鞠躬。

袁隆平事后偶尔用一种庆幸的口吻谈这些事,比如,要是“文革”爆发时中国科学院不派人保他:“‘牛棚’都为我准备好了”,更多时候,他对记者和作家们闭口不谈。

冯克珊一点也不怀疑袁隆平的理论。他是海口农学院毕业的,1961年以前讲米丘林,否定基因学说,宣传嫁接就能产生新的物种,1962年起改教摩尔根的遗传说,“我还是相信摩尔根”,冯克珊说,米丘林的说法只在果树上有用,水稻哪能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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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冯克珊与袁隆平合影。

袁隆平在课上介绍了远缘杂交优势,说用遗传距离远的父母本杂交,有利于观察性状分离。冯克珊听进了这句话。1970年11月,他对袁隆平的助手李必湖说,我们去找野生稻吧。

他们一直走到铁路旁的水坑边,看见一片大约三亩的野生稻。凑近去看,有一株细弱的稻子是不开花的。

那是“野败”。罗孝和说,一开始,袁隆平没有对野生稻“野败”寄予很高的期望。它毫不起眼,“是一根匍匐的野草,毛(注:即稻芒)很长,粒子很小……”

但“野败”长出的稻谷还是被分发到各地研究机构试验。半年过去,江西的试验田里,“野败”与其他稻谷杂交,长出的后代花苞里“雪白雪白”,都不开花,而且竟然一代就强壮起来,出落成栽培稻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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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袁隆平(右)与同事李必湖在观察杂交水稻生长情况。新华社 图

袁隆平认为,想实现“三系配套”,应当再找与“野败”亲缘关系较近的东南亚品种,与它杂交。

罗孝和说,这想法大约是他看文献来的,“他消息灵通”。袁隆平常独自去北京,泡在中国科学院的图书馆里。

此后,黎垣庆四处出差,问有没有来自国际水稻研究所(International Rice Research Institute,IRRI)的品种。

国际水稻研究所位于菲律宾。当时,中国与菲律宾尚未建交,但古巴与菲律宾有外交关系。最后,黎垣庆在广东要到了来自IRRI的种子,绕了一大圈。

1974年,“三系”配套,“南优2号”在湖南培育出来了。

一时势如破竹,1975年,时任国务院领导指示:**拿150万元支持杂交水稻推广,给广东购买15部解放牌汽车,用于运输种子;农业部在广州召开南方13省(区)会议,大力推广杂交水稻。

罗孝和笑着回忆,其实“南优2号”不算好品种,虽然又高又壮,后来发现它不太防病。同期及稍晚的一些其他配组都比它更好。

漫长的试验

1973年,全国协作开发三系杂交水稻的浪潮中,35岁的石明松[石明松(1938~1989),湖北仙桃人,原籍江苏如皋。]在湖北的田里找出八株畸形的稻子,存下它们稀疏的稻谷。

这位湖北沔阳县(现仙桃市)沙湖原种场的技术员,从此孤独地做了八年试验,1981年发表的论文上,只有他一个人的署名。

试验的第一年,八株不育株的后代,只有一株仍然畸形、保持不育。

之后两年,他用当地找到的35个其他水稻品种与它杂交,全部失败,后代都开黄色颖花,变回正常水稻。

再后四年,石明松尝试让这株水稻的后代之间近亲繁殖,仍然不成。这是一株令袁隆平团队早期十分头疼的(细胞)核不育水稻,

当时,利用“野败”“另辟蹊径”的办法早就传播开了,但石明松继续做自己的试验。他后来记述道:“对历年的育性情况进行比较后发现,凡是早播的,不育株率和不育度都较高,凡是迟播的则都较低”。遗憾的是,石明松后来在一场漏电事故中去世了。

石明松发现的“湖北光感核不育水稻”,意味着杂交水稻可以超出“三系”的范围,有一种简便得多的可能性。

八十年代,袁隆平陆续受聘为农业部科学技术委员会成员、全国杂交稻专家顾问组副组长,他还成为了国家863项目(即“国家高技术研究发展计划”)专题组的组长,经常要出差,找各地专家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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