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陶叶
编辑 | 王迪
1月21号,即将阖家团聚的日子,我已经期待了很久。
1月8日,公婆带着三岁的儿子坐飞机从杭州回湖北宜昌,提前准备过年[过年习俗源自何时很难考究,不过一般认为起源于殷商时期年头岁末祭神祭祖活动。]事宜。20号是我最后一个上班日。为了早点回家跟儿子团聚,我和爱人[她(成贤娥 饰)与他(赵东赫 饰)相遇在电梯里。]早早规划好了21号的行程,先是一早坐Z4047次列车软卧到武昌,停留三个小时,再坐一班动车从武昌到宜昌东站。那时虽然知道武汉出现了肺炎病例,但并没往心里去。
20号下班后,我欢呼解放,拉着爱人去韩国烤肉店大吃一顿,吃饭间隙,看到央视播放了白岩松采访钟南山的视频,讲到新型冠状病毒肯定“人传人”,而且发病人数一下子比之前增了三倍多。刷一遍朋友圈和微博,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在谈论武汉的疫情[【拼音】yì qíng【注音】ㄧˋ ㄑㄧㄥˊ【条目】疫情【引证解释】[epidemic situation;information about the appraisal of an epidemic] 疫病的发生和蔓延疫病的发生和发展情况。],而爱人却已经约好了明天早上五点半去城站的顺风车。
我担心在武昌中转无疑增加风险,马上把新闻发给爱人看,商量似的口气说:“要不我们干脆取消车票,过年留在杭州吧!”爱人想都没想立马驳回:“开什么玩笑?不跟爸妈、儿子在一起还叫过年吗?”一提到儿子,我心里一下子软了,有什么能比跟儿子在一起更重要呢?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而没想到前方等待我们的,是无比焦灼的归乡之旅。
穿越武汉
第二天天还没亮,车主就到小区门口接我们。车主是一对在杭州城站附近做旅行团推销购物生意的夫妻。因为四岁女儿幼儿园放假,家中无人照看,所以他们今天一并把女儿带到店里去。他们老家在安徽安庆,但已经将近四五年没回老家过年了。
“今年也是要守在店里咯,春节假期是我们的旺季嘛!”女方看着我们提着大包小包赶火车的架势,满是羡慕:“只有赶趟春运,才能体会这浓浓的年味哦!”显然这对夫妻还不知道武汉疫情蔓延的事情。
武昌站[武昌站,站址湖北省武汉市武昌区,是一个以客运为主,客货运兼营的综合性特等车站。]的疫情警示
经过昨日新闻的发酵,我们到达杭州城站时发现,有三分之二的行人都戴上了口罩[口罩一般指戴在口鼻部位用于过滤进出口鼻的空气,以达到阻挡有害的气体、气味、飞沫进出佩戴者口鼻的用具,多以布或纸等制成。]。我们也戴了口罩,是药店仅有的、防御效果最差的一种纯棉口罩。但经过安检时几乎所有的铁路工作人员都没有戴口罩。我们坐的是软卧,一上一下四个铺位,门关起来便是一个封闭的小空间。安顿好后,先是来了一位20来岁的小伙子,他看样子很轻松,全身上下就带了一个小行李包,口罩更是没戴。没过一会儿,又上来一位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男生,他跟刚刚的男生截然相反,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
四个人各自就位后,整个车厢里很快安静下来,只听见隔壁一家老小说话的声音,一个幼童又哭又闹,妈妈就吓唬他:“你再闹,我就打120,到了武汉让医院把你隔离起来,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们了!”这时幼童的哭闹声更大了:“我不要妈妈,我要找爸爸,我要找爸爸…..”
六七个小时的车程,一直戴着口罩实在不习惯,偶尔也会摘下来透透气。可是上铺那位“*奔”的男生却时不时传来咳嗽声。一路六七个小时里,他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一阵干咳,有几次他故意压低声音,紧接着却又迎来更猛烈的一阵咳嗽。他双目炯炯,脸面泛红,但看起来像醉酒而不像高烧的病人。我从聊天中大概了解他的行程,一早从萧山赶来,到武昌下车后,再去汽车站坐长途车回咸宁。“大概是返乡人员吧,应该近期没有去过武汉。”我安慰自己。
武昌站进站时的红外线体温检测 本文图片均为作者拍摄
下午四点半,火车马上开进武昌站。所有人开始武装自己,严阵以待。我们决定在武昌火车站前面的大广场站着等,广场上两座塔楼,分别是武警和特警的办公室,穿制服的警察和士兵们都戴上了严密的口罩,一位士兵拿着消毒液[消毒液是指用于杀灭传播媒介上病原微生物,使其达到无害化要求的制剂,它不同于抗生素,它在防病中的主要作用是将病原微生物消灭于人体之外,切断传染病的传播途径,达到控制传染病的目的。]正在围着塔楼消毒。当天武汉的气温在十度以下,我们一会儿便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只好来回小步快走增加体内热量。
武昌站的候车大厅(21号拍摄)
武昌火车站附近的快餐店
再次进站时,我和爱人戴好口罩,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人海。我知道,车厢内会有不少武汉人,好在几乎一车厢的人都戴了口罩。我和爱人坐着单独的两连座,旁边的三连座又是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小女孩。三个人虽然戴了口罩,但是落座后,小女孩嫌烦,又抓又摸,妈妈只好给她摘了口罩,顺势也把自己的口罩摘了。旁边的父亲则是把口罩往下一拉,露出鼻孔,仰在座位上睡觉。
晚上九点多,到达宜昌东站。出站口大门敞着,一路放行的姿态,没有任何检查措施。一出站,就有不少拉客的围拢上来,近距离朝着我们喊叫“远安、远安”、“枝江、枝江”、“要不要住宿,要不要住宿”…..而且他们似乎眼里只有生意,没有一个人戴口罩。在等家人开车来接的时候,一辆的士车排在队首等乘客,女司机戴着口罩,四个车窗都摇下来通风。在一旁拉客的中年妇女却对她一番嘲笑:“怕死就在家里呆着咯,还出来拉客搞嘛儿哦?”
家族聚会
22号一早,婆婆来到我们房间,让我们收拾行李,准备回乡下。今年是爱人的外公去世周年祭,婆婆共有兄弟姐妹五人,除最小的弟弟因家族矛盾不来往外,其他四姐妹情同手足。她们一早就商量好了,今年所有人都回乡下过年,要给老人家举行上香仪式。
我细数了一下,如果所有人到齐,共有21口人聚在一起,其中包括三个小孩,一个孕妇。这些人中,有3口人从武汉返乡,有2口人一月份曾经到过武汉,而我和爱人严格意义上也算有“武汉暴露史”。
这个时候,网上关于疫情的讨论已经形成海啸之势,大家纷纷呼吁“出门戴口罩”、“今年过节不聚会”。“今年要不别回乡下过年了吧?我们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过年吧!”我提议。婆婆不做声,我把爱人叫到一旁,希望他能劝劝婆婆。爱人马上反驳:“你别这么自以为是,大姨妈[大姨妈亲属称谓,大姨妈特指母亲姐姐。]一家和三姨妈都已经回乡下了,妈怎么可能不回去?”紧接着又是一顿对我猛批:“你关注这事儿没问题,但你别太过了!我了解我妈,不管怎样,她今年肯定是要回去的,我们这时候提出不让她回家祭拜外公就是伤她的心,作为儿子,我不忍心这样。”
事已至此,我已经无能为力,只好叮嘱一定要戴口罩。婆婆跑到家后面的一家药房买口罩,可眼下药店里只有一次性的医用口罩,而且价格已经飙升到8块钱一只,平日里柴米油盐精打细算的婆婆当然觉得不划算,纠结了半天就空手回来。我不放心,自己又咚咚跑下楼去给他们买。路上行人不是很多,途经一个临时猪肉摊贩,一辆三轮车上架了一块木板,上面横七竖八放着肥肉瘦肉骨头,地上铺了一块油腻腻的塑料布,零星有一些猪的血迹。买家围在一起正在挑选,摊主则忙着称肉,四五个人面对面几乎都没人戴口罩。一场血雨腥风近在眼前,却无论如何挑战不动老百姓们置办年货的传统惯性。
到了药店门口,一位男士正在买口罩,售货员拿着一款一次性的3M款9020口罩,说:“现在只有这种了,我们这几天都是直接把货款放在供货商那里,有什么口罩就发什么货,现在的货都是靠抢的,过不了一会儿,这口罩肯定很快就卖光了。”
给儿子戴口罩时,他一个劲儿问“妈妈,为什么要戴口罩呀?”最近他很喜欢看《龙猫》电影,一遍遍念叨里面的灰尘精灵,于是我就顺势编造了一个“病毒精灵”的故事。“现在外面有很多很多的病毒精灵,他们看到没戴口罩的小朋友,就会从嘴里钻进他的肚肚里,把小朋友肚肚的东西都吃光,还会咬你的肚肚,你害不害怕?”
这一招有奇效,给他戴上口罩后,他老老实实戴着,从没摘下来过。后来,每次要带他洗手消毒时,我也继续把这个“病毒精灵”的故事编造下去:“现在病毒精灵**藏在你的手手里哦,我们现在用热水洗手,再抹上消毒液,把病毒精灵杀死好不好?”儿子每次听到这里,就兴奋地说:“好诶,现在我们又要开始杀病毒精灵啦!”
半个小时的车程把我们送到了夷陵区分乡镇,按照**公布的资料,该镇共有318平方,多数是山地和丘陵,共有16个村,三万多常住人口。临近过年,乡镇道路两旁停了不少回乡的车,不过几乎都是宜昌当地车牌,唯一一辆鄂A牌照的车停在村头。村里人似乎也没有感觉到疫情的严重,照旧在贴着春联,挂着灯笼,什么也没戴就走来走去。好不容易见到一个戴口罩的村民,但他烟瘾上来,又把口罩摘下,把烟点上,砸吧砸吧抽起烟来。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走几步就喜欢使劲咳一声痰,啐到马路崖子上,亦或者使力擤鼻子,把鼻涕顺手甩出去。每隔一阵,总能听到有人拿着事先录好的扩音器在循环播放,仔细一听,竟然还在宣传“垃圾分类”:为了广大居民的卫生安全,请积极做好垃圾分类……
几年前,为了庆祝爱人外公八十大寿,婆婆四姐妹凑了几十万块钱,把老屋**,盖起了四层小楼。没过几年,外婆去世,去年1月末,外公又去世,这小楼便一直闲置,这一次家族重聚,又把房子热闹起来了。
原本以为21人的家族聚会,最后有16人回来。小姨妈家的表弟,一家三口在武汉生活,今年打算先回郑州岳父岳母家;三姨妈的表妹今年新婚,随丈夫回孝感过年。这两家原本计划年后初三初四时再回宜昌,只是谁都未料到后面的事态变化。
我们到时,姨妈们已经准备好了一桌的饭菜,一大锅萝卜羊肉汤咕嘟嘟地冒着热气放置在圆桌正**,四周围拢着八九个菜,大家都被眼前的食欲所吸引,碗筷酒杯摆上桌,觥筹交错。姨爹们喝得开心,我却吃得胆战心惊。
从“封城[封城是河北省石家庄市平山县回舍镇下辖的一个村,历史悠久,具有近千年的历史,村北有铁牛山,1996年曾在山上发掘出炼铁遗址,据考证有千年之久。]”到“封省”
晚上,我看到朋友圈里一位朋友分享“如何让长辈重视疫情”的经验:先在家族群里狂发十几条与疫情有关的微信和视频,然后当着他们面一一点开看,尤其是视频。甚少在家族群里发言的我,也尝试发了几条,尤其是提到“大量武汉返乡人员将回到湖北各地过年”的消息。
结果又是遭到爱人一阵狂批:“你这人有没有一点情商?现在一家人已经聚在一起了,你能怎么办?大过年的制造恐慌气氛,你有没有点数!”我也火了,抬高了声调怼回去:“当初就不该回来,你非要回来,我们经过武汉,万一变成传染源怎么办?传染给爸妈和儿子你心安吗?我们这一大家子聚在一起,有一个还是孕妇,万一有事,你这辈子后悔都来不及!”自从武汉疫情爆发以来,我和爱人的态度极其相左,他总觉得没有那么严重,而我则被每天的网络信息洪流吓得战战兢兢,懈怠和恐慌成了天平的两极。
疫情笼罩下的乡镇
吼完之后,我突然意识到,如果这一大家子真有事,那我和爱人必是罪魁祸首——生活在武汉的表弟一家没回来,一月初去过武汉的小姨妈小姨爹已经度过潜伏期,只有我和爱人是近期有过“武汉暴露史”的人。我开始有意识隔离自己,尽量呆在自己房间里,每天晚上监测体温,只是有时候完全做到“自我隔离”太难——比如儿子哭闹着非要找妈妈,比如吃饭时总不能让人送饭过来吧,公婆觉得小题大做,爱人又会嫌我作…..
23号一早,武汉封城的消息传遍全国——这似乎成了长辈们真正重视起来的一个拐点。“这么大的城市说封就封了啊!”“以前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连非典时都没封过”……小姨妈赶紧给在武汉的表弟打电话,问他们的处境。他们一大早6点出发,很快就已经出了湖北省界。进入郑州境内时,竟然一路畅通无阻,连检查体温都没有。
在宜昌工作的表姐又在群里发了几则辨不清真假的小道消息,说“家附近的宜昌三医院已经收了两个肺炎病人,其中一人已经死亡”,还附了几张聊天截图说:“大姨妈退休前工作的单位,从武汉回来好多职工,不少已被感染…..”从前群里只会转发一些科普、养生文章,而从这时开始,而此时,长辈们慢慢意识到疫情的严重性。继武汉封城之外,湖北其他城市开始陆陆续续发布封城公告。我特地关注了宜昌当地的官方微信号,接收第一信息。24日晚间,宜昌市发布通知,火车站、高速公路等出城通道关闭。
乡下主干道空无一人
“宜昌封城”让长辈们彻底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大家都开始行动起来。早上起床后都把房间开窗通风,每天把酒精消毒液洒到卧室里,出门哪怕走几百米也把口罩戴得严严实实,回来后第一件事洗手、把衣服和物品消毒……除去团年饭那顿,餐桌摆在院子里,一日三餐都在露天环境下进行,大姨妈甚至倡议带领大家一起在门口前做健身操。
除夕夜,春晚开始前十多分钟,我拿着电视遥控器挨个看了一遍各个频道,央视各个频道都以及各大地方卫视都在播与过年有关的节目,湖北卫视也不例外。湖北卫视的各个子频道,也是一片祥和,要么是播放着电视剧,要么是播放着给孩子看的动画片。一圈下来,竟然没有看到一丝与疫情相关的内容。我无心看春晚,这时马路上有人家在放烟花和朝天猴烟炮,儿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戴着口罩很好奇地在看,他问我:“妈妈,这些鞭炮是用来干什么的呀?”我说:“鞭炮是来吓唬病毒精灵的,听到这响声,病毒精灵就不敢出来了。”
很快,爱人接到杭州家所在街道的电话,一通问询:“你们现在是不是都回湖北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建议最近不要回来,回来时也不会让你们回家,会送到指定酒店隔离14天。”而儿子幼儿园里的老师也联系我们,让我们上报孩子的情况。紧接着,收到航空公司的短信,宜昌至杭州的飞机已经停运,请办理退票手续。短短几日,一切都按下了暂停键,不知道什么时候重启。
本期编辑 周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