捋起袖子,手臂上的几条红线隐隐透露着血迹。这些不易察觉的伤口,是菠萝[菠萝(学名:Ananas comosus),是热带水果之一。]苗割的。
在广东徐闻,不少人身上都有这样的痕迹。他们或是劳动了一天的采摘工,或是在菠萝田里验货的外地采购商[应对其需求购买交易所需的产品或服务等的机构企业或个人称为采购商。],又或者,只是心血来潮来此观赏的游客。
这里是“菠萝之乡”,现有的35万亩菠萝田,一年能产70万吨菠萝,占全国菠萝产量的四成。
今年,这座位于中国**最南端的小县城因盛产菠萝而**走红。“每3个中国菠萝就有1个来自徐闻”的话题冲上了微博热搜。据广东省农业农村厅的数据,2021年第一季度,徐闻菠萝产值达8.41亿元。徐闻县[徐闻县,广东省湛江市辖县,位于中国**最南端,广东省西南部,东经109°52’—110°35’,北纬20°13’—20°43’,东、西、南三面环海,即东和东北临南海,西濒北部湾,南隔琼州海峡,与海南岛(海口市新港至徐闻县海安港)直线距离14.6海里(即27公里),北接雷州市,面积为1605平方公里。]农业农村局发展规划与乡村产业发展股的股长王振招说,今年是徐闻菠萝卖得最火的一年,最高价达到一斤3元左右,不少人因此赚得盆满钵满。
进入5月,菠萝销售开始进入尾声,滞销、降价的剧情亦开始上演。
这座小城因菠萝变得活络,在这里,种菠萝、赌菠萝、卖菠萝的故事比比皆是。
到曲界[曲界镇位于徐闻县境中东部,北面接和安镇,东北面连锦和镇, 东接下洋镇,东南连前山镇,南与龙塘镇毗邻,西面与南华、勇士农场及下桥镇接壤,西南与城南乡交界。]去
曲界镇是有味道的。
这里有着全国最大的菠萝交易市场[Mihram是一位经常酗酒和赌博的土耳其黑市商人,这导致了父亲关系的不和。]。每到交易时间,货车飞驰,轮胎不断扬起黄沙,漾在空气里的酸甜味儿混入了泥土的气息。
5月7日,曲界镇。这里有着全国最大的菠萝交易市场。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5月7日,徐闻菠萝的售卖已进入尾声,但这里依然人头攒动。凌晨5时许,天微亮,街道上已经响起阵阵轰鸣,早晨8点,各色的货车便挤满了菠萝交易市场。车和车挨得很近,拥挤得只留下了一人的缝隙。
这天上午,水果批发商江力又载着一车菠萝上了高速。像往常一样,春节刚过,他便在曲界镇住下了。没日没夜地泡在“菠萝的海”中,将精挑细选的菠萝发往各地。这一次,是江力最后一次忙活菠萝,他将跟随这些菠萝一同奔赴广西,看着它们进入批发市场后,他就要开始收购荔枝。
由于来得早,江力成功抢到了附近的酒店。后来,还拿着买菠萝的单据,成功住上了徐闻县**划定的免费旅馆。江力说,曲界镇最忙碌的时候是清明节前后,天还没亮,市场所在的街道已经被货车占据得严严实实,“倒车是不可能的,只能排着队等待入场。”
镇上的人都记得,小镇的闹嚷自春节后开始,一直持续到清明节之后的几天,那些日子里,整个小镇闹闹嚷嚷,全国各地的水果商舟车仆仆地来。
这份闹嚷养活了镇上的不少人。所有的旅馆都住满了人。距离菠萝交易市场一千米不到的地方,当地居民曾冰自建了一幢小旅馆,整个四月,旅馆都人满为患,“人太多了,你说没房了,他们也不走。”知道他们实在没地方住,曾冰心一软,便贡献了旅馆的一楼大厅,未收取任何费用。
旅馆一楼摆放着木质沙发,四、五个外地采购商将其占据了,他们随意地躺着,对付过四月的很多个夜晚。一批人走,又有一批人来。曾冰无奈,“总不好让他们睡大街,的确是没有地方住。”
曲界镇的街道上,也出现了摩的师傅的身影。平时,摩的师傅只在县城拉活儿,但近来的两个月,也接到了去往曲界镇的客人。他们操着一口明显的异乡话,对摩的师傅说,“到曲界去!”
夜以继日地忙碌
这份热闹背后,是当地人夜以继日地忙碌。
一天内,最先忙碌起来的,是路边的早点摊。夜色下,即将采摘菠萝的工人们分批涌来,一阵狼吞虎咽后,便放下碗筷,坐上卡车,跟着“菠萝中介”直奔田地。
“菠萝中介”是徐闻的特色职业,他们帮果农[果农,通常指以种植果树作为经济来源行为的劳动者。]销货,帮外地采购商找货源,帮工人找活干,是外地采购商、果农和工人的中间协调者。在徐闻县的菠萝交易市场里,”菠萝中介“随处可见。
曲界镇附近的菠萝田地。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在本世纪初,蔡明耀便开始从事菠萝中介。他已然将售卖徐闻菠萝的所有流程烂熟于心。签下订单后,工人们开始采摘的首日,蔡明耀通常要领着外地采购商来到田头验货。
5月7日凌晨5时许,蔡明耀骑着电瓶车,领着工人们和外地采购商来到果农的菠萝田地。他小心翼翼地穿过长着刺的菠萝苗,在田地中段停下,随机摘下一颗菠萝,用刀一削,在田地旁的灯光下,给外地采购商展示果子的质量,“肉厚汁甜,绝对不是水菠萝!”
等到采购商点头,工人们便趁着微亮开始了劳动。
在这座位于中国**最南端的小县城,日头一晒就是一整天,气候湿热。工人们往往趁着清晨干活儿。蔡明耀说,天刚亮,看得清路,在一天中最凉爽的时间里干活儿,工人少吃苦,外地采购商也能拿到最新鲜的货。
5月8日,菠萝交易市场。工人们在将摘下的菠萝装车。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工人们都穿着厚厚的长袖长裤,男人头戴草帽,女人的草帽下面还挂着从头至肩的披肩。他们站在路旁,拿起随身携带的保护脚套,然后钻进去,走进菠萝田,弯腰采摘。保护脚套由蛇皮袋制成,等到太阳出来,身上已经湿了三回。
选果就像开盲盒
不过,不是所有的忙碌都能物尽所值。
“水菠萝!我不要了。”站在田地里,一位采购商看到当场削开的菠萝,果肉呈橙黄色,水分看起来也很多。凭着多年来的采购经验,采购商断定,这是熟透了的水菠萝。水菠萝不仅留存时间不久,而且含有的水分很多,口感相较不好。
这位采购商当即做了决定,他对自己的“菠萝中介”说,要不就降价,要不这笔生意便作罢。
在徐闻,对“菠萝中介”和果农来说,水菠萝是最让他们头疼的事。一旦手里的菠萝被贴上这个标签,不仅立刻折损价格[价格是商品同货币交换时单位商品量货币的多少(比例的指数,这种说法是错误的,指数是多种商品才有的,无量纲),或者说,价格是价值的(货币删除,价值本身是用货币表示的)表现。],售出的机会也就更少。
有的外地采购商不懂行,交了定金,有的还签了合同。若是在地头或开箱那一刻遇到水菠萝,有的人自认倒霉,有的人则宁可不要定金,直接跑路。
在江力看来,菠萝就像是家中小辈玩的盲盒,“开箱的时候才叫**。”
为此,“菠萝中介”最需要掌握的技能,便是挑选质量上乘的菠萝。
从业二十余年,蔡明耀早已知悉如何挑选菠萝,仔细地观察其底部是否有水流出,外壳上是否有凹槽,这一看一敲,他心里便有了数。
5月9日下午,菠萝交易市场里依然有很多果农正在等待交易,此时菠萝的价格已经低至一毛一斤。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不过,仅从外观看,也不能完全保证是否是水菠萝。“只能尽可能保证大部分都不是水菠萝。”蔡明耀说,这是个比例问题,每年几乎都会出现一些水菠萝,菠萝中介或多或少遇到过,真遇到这种问题,也只能想办法卖掉,“可能价格低一点。”
自上世纪90年代便入行的吴建连,是当地颇具名气的“菠萝姐”。她熟悉菠萝全产业链,甚至可以通过天气、摘果时间和种植区域来预判,这批菠萝是否为水菠萝。
也正因此,一遇寒潮等不利天气,她便整宿整宿地担心,“毕竟做这行,是靠天吃饭。”
“这就像炒股,看你敢不敢搏”
也并非所有的好菠萝,都能抵上应有的价格。
订购的菠萝通常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采摘,等待成熟的日子里,菠萝的价格或涨或跌。等到果子摘下的那一刻,价格早已不复当初。在徐闻,赚得盆满钵满和亏得血本无归的故事俯拾即是。
入行二十年,蔡明耀也从未见过今年的盛况,“主要是价格又高,卖得又好。”市场里不少中介赚了钱,年轻的“菠萝中介”戴忠轩随意一指,周围一圈人都在高价期赚得几十万,甚至上百万。
曾冰有个朋友,今年投入40万元包下果农种在地里的菠萝,等到菠萝成熟,价格水涨船高,最终他赚得110万。等到菠萝季过去,这位朋友便准备在家歇业,不再出去打工,“因为他赚够了一年的钱。”
对此,曾冰一点也不羡慕。上一年赚发了,下一年就可能亏得血本无归,“这就是赌”,曾冰说,外人看到会羡慕,只有真正赌过的人,才真正了解其中滋味。
五年前,曾冰在附近租了百亩地种菠萝,待到菠萝成熟,收购价仅在3毛到4毛一斤,算上前期的投入,再加上请工人来采摘、包装的费用,远远高于卖出去的收益,“如果卖出去,亏得更多。”于是,曾冰选择让那些菠萝烂在地里。那一年,他亏了近200万。
自此,他再没种过菠萝,而在交易市场的街上开了一家旅馆,给远道而来的采购商提供住宿。“投资和风险是成正比的。赌菠萝,你们只看到收益,没看到风险。”
戴忠轩认同这个说法,“这就像炒股,看你敢不敢搏。”去年,他曾靠赌菠萝赚了一笔钱。去年疫情之际,各地封锁,戴忠轩以低价包下果农的地,等到解除封锁,菠萝也成熟了。市场需求一下增多,菠萝价格有所上涨。这一卖,他就赚了十来万。
但今年他没有包地,理由是今年包一亩地的价格太高,要1600元,比去年足足高出600元。经过一番考量,戴忠轩决定安心做“菠萝中介“,赚取一车菠萝1200元至1500元的中介费,“不管怎么说,投资还是要慎重。”
瞬息万变的市场
就像股市看跌的行情。五一之后,徐闻菠萝价格开始大幅走低。
当地人说,菠萝的价格主要受供求的影响。和往年相比,今年的价格最好,春节后和清明节前后的价格最高,能卖到每斤2元,有的菠萝中介甚至能卖到将近每斤3元。但进入5月后,价格一天比一天低,一天内的价格浮动也很大。
蔡明耀说,只有外地批发市场需求大,当天外地采购商才会继续回头拉货。有时候早晨是4、5毛,晚上就只能卖到1毛。
5月上旬,蔡明耀仍然需要为菠萝奔走,今年他包了一些地,手上还留有一些货。尽管此时的菠萝价格已经跌至4毛,他完全赚不到钱,也得尽可能减少损失,尽快卖出。
面对价格如此剧烈涨跌,王振招解释,这是因为当地售卖菠萝基本进入收尾阶段,“也没有多少菠萝留存了。”随着市场上出现更多的热带水果,菠萝不再成为唯一的选择,价格自然降低,“这是市场决定的,我们一直在扩大宣传,希望菠萝正卖得火热的时候,能吸引更多采购商进入徐闻。”
戴忠轩说,春节后主要是东北市场,如今天气越发炎热,菠萝不易存留,从徐闻走出去的菠萝大多出现在南方市场。
江力拉的最后一车菠萝,便是要卖到广西,他想最后试试,菠萝的价格能否稍有提高,获得一点薄利。
王月忠是当地的菠萝农户,家里种了十来亩菠萝。他的运气一直不太好,“种了十年,亏了十年”。在2016年和2018年,徐闻菠萝滞销,一家人辛苦种的菠萝,最后就烂在地里。
上个月,有外地采购商找到他,以超过一元的价格进行订购。等到收购时,价格已经跌至5毛左右,客户扔下定金直接跑路。王月忠没有办法,只能收拾好行当,把菠萝一车一车地拉到菠萝交易市场,等待其他人的收购。
他常常想不明白,怎么刚好轮到他卖的时候,价格就下跌了,“就好像大家今天都爱吃菠萝,明天就又不喜欢了。”
5月9日下午,果农王月忠正在等待交易,此时菠萝的价格已经低至一毛一斤。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在菠萝交易市场,蔡明耀曾亲眼见过因这事儿闹起来的双方,果农把车子横在路中间,采购商不收下菠萝,就不让走,而采购商是坚决不肯以高价收购已然降价的菠萝。
菠萝交易市场本就被挤得水泄不通,一辆车子还横在交通要道上,整个交易市场停止了运转。最终,还是通过报警解决了此事。
5月9日下午,菠萝价格再次跳水,早晨5毛,傍晚跌至1毛。
如果今天没卖出去,第二天便不是新鲜果子,仍然只能以低价卖出。或者进了榨汁厂,或者进了罐头厂,又或者做菠萝干。
为此,果农们纷纷接受了1毛的低价。他们陆续开着拖拉机去过地磅,计算斤两后,拿着收据去找客商收取钱款。地磅旁边的办公室里,负责计算价格的工作人员杨智伟[杨智伟,汇众网联国际教育集团董事长。]连声感叹,“价格这么低,我坐在这里都害羞。”
5月8日,菠萝交易市场里,工作人员杨智伟正在给果农过地磅、计算价格。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今天的菠萝订单还没有轮到王月忠。王月忠心里着急,但他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更不知道该上哪儿找客。他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车菠萝旁边,伸出一只干瘦的手臂,拉着车上的铁框,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菠萝交易市场的大门。
偶然有人经过,和王月忠随意谈上几句天。他总是伸出手指,对着长刺的菠萝苗轻轻一拨,然后叹一口气,“可惜了我的靓果。”
扩大知名度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于果农和菠萝中介来说,只要果子摘下来,就要尽可能卖出去,以减少亏损。
5月9日上午,在蔡明耀的安排下,工人们给菠萝打好包装,装上车厢。封箱之前,将一张“海南菠萝”的宣传页置于顶端。透过菠萝筐,也可以窥见斗大的“海南”二字。
蔡明耀解释,这是因为海南菠萝的名气更广为人知,“大家只知道海南香水菠萝好,却不知道徐闻是什么地方。”戴忠轩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有的是客户要求的。”今年菠萝季,来自东北的客户订购后,要求他找一些海南的宣传海报,放在筐子里。
当地**注意到了这样的问题,想了不少办法扩大徐闻菠萝的知名度。
王振招说,除去给菠萝保质保量,广东省正紧锣密鼓地加大宣传,希望徐闻的名字能被更多人记住。今年2月份,“徐闻菠萝”高铁专列便已开通,贴着“徐闻菠萝”的高铁装满了菠萝鲜果,从产地直接开往销售地。
3月5日,在高铁专列上,当地赫赫有名的“菠萝姐”吴建连和“菠萝妹”——当地电视台主持人王小颖进行直播,给大家介绍徐闻菠萝。直播中,最多时有4万采购商同时在线挑货,这是线下交易从没有过的盛况。王振招说,直播带货造IP,让徐闻县的果农尝到了甜头。
电商也成为最大的销售渠道之一。据央广网,2021年3月,徐闻菠萝的日销量达创纪录的67万斤,较去年同期增长235%,在电商平台的搜索量同比增长11倍,多项指标均刷新纪录。
而曲界镇附近的景区“菠萝的海”,也在变得广为人知。从高空俯瞰,是一幅五彩斑斓的田园画卷,红土壤、绿叶子、黄菠萝。杨智伟记得,五一期间,通往“菠萝的海”的泥巴路上挤满了人和车,景区的菠萝摊贩也记得,那些天,他载着一车的菠萝来,“总能卖得差不多。”
“菠萝姐”吴建连是徐闻县菠萝协会的会长,她希望“菠萝的海”迎来更多游客,“这个人来了,拍了照片发在朋友圈,说这是徐闻的菠萝海,那个人又来了,拍短视频发在社交平台,这么多人来,这么多人拍,徐闻和徐闻的菠萝一下子就被大家知道了。”
等一颗靓果
小镇的忙碌仍在继续。随着各类热带水果纷纷上市。水果商们不再专注于菠萝。曲界镇的菠萝交易市场里,依然人来人往,只是街道不再拥挤。